这来自端溪的一块石头,大抵因为包含着很多年的世间情意,在他眼里格外不同。
“我所见的第一方端砚,由祖父传下,自幼便见父亲常用。这方很普通很简单几乎没有雕刻的砚台,大学毕业后跟着我来到了广州。”仲冬的午后,广东画院,偌大的工作室中因层叠满置书本画卷而显得拥挤和温暖,洪楚平先生缓缓回忆,开始述说他与这方石头彼此连结半个世纪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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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藏周刊记者 潘玮倩
石有品乃贵,砚镌铭方珍
“也许还未识字,我就用此砚磨墨涂鸦了吧。”这一方长18厘米、宽14厘米的端石古砚,砚堂上的岁月痕迹清晰可见。“前年我乃以国学大师饶宗颐教授书写的史孝山出师颂‘作基开业,人神攸赞’,请张庆明先生刻制在这方砚上,其义也自见也。”砚台此刻就在他的工作室中,洪楚平向记者展示并轻轻抚摸,珍重意味自他手势之间显露无疑。
这在别人眼中可能略显普通之物,因它背后的故事,它与所有者之间产生的生命关联,而成为宝贵之物。“而且,它的砚铭是我所喜。”自祖父辈手中接来的物件,洪楚平藉由自己的主动,邀约名家刻制砚铭,在其中融入了“第三代”的“血液”。

“很多时候,砚,因铭而名。”
他把头抬起,似轻轻抖落对某件心爱之物的回忆并继续说:“可供收藏的好砚,其实还有不少,它们分为两种:一种是天生丽质,一种是天人互益。前者自然是指石品出众;而后者,乃原石料、制砚师和艺术家三者的合作之物,体现在砚铭、雕刻创意等各个方面,融合了人文精神。所以我常说:石有品乃贵,砚镌铭方珍。你看,一方长宽均约20厘米的普通端石,其上零星点缀七个鸲鹆眼,砚背由制砚大师刘演良刻上了饶宗颐先生的‘北斗’二字,立刻变得毫不普通。”
雕刻忌匠气,刀斧之害多
“好的端砚不是工艺品,而是艺术品,可惜现在很多砚台,匠气太浓。”砚镌铭方珍,而砚无雕似乎也不成器。说起砚雕,洪楚平印象最深的,是二十年前在恩师赖少其家里看到的一幕。
“有一次我与往常一样周末到他的画室访谈,一进门就见老人家正用小铁锤把一方端砚雕刻精细的部分敲掉。我很诧异,说不是雕得很精吗?赖老说:‘不美,太巧了。巧要大巧若拙、巧夺天工,最好是返璞归真、朴实无华。’这一观点对我影响甚深。”
“非有所悟,切勿动笔,更切勿施刀。对于艺术来说,刀斧之害甚多。”洪楚平又展示了一方由陈伟刚雕刻的“祥凤”端砚,其上顺应石势在砚堂以下用粗线条刻成古朴祥云,寥寥数笔充满动感,砚额刻以饶宗颐书法“祥凤”,砚背一只凤凰颇具敦煌壁画之风。整体设计顺应自然,毫无刻意。
制砚是一门综合的艺术,远非普通工匠拿起工具刻好模样便算完成。因砚台在书房文案上不可或缺的重要地位,自古文人骚客对制砚喜爱有加,它与诗书画印密不可分。“凡善于制砚者,必修于绘画、书法、金石学问,对中国传统艺术有较高的认知,不是当下一些学徒式的、父传子式的工匠所能比拟”,洪楚平说。良工造器,传文载道,上上之料和上上之工的结合,才能让端砚脱离工艺品的狭隘圈子而跃升艺术品行列。“现在资源的确有限,但端砚的未来,不在于石材,而在于人才。现在最缺的是人才。”洪楚平直言。
心声
通过收藏使文化修养得到沉淀升华
这是收藏的真义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们一直在饮茶,其间斟茶之时,有水珠不慎掉落茶几上,他立刻起身,在一堆书画杂物中准确找到方巾,然后轻轻拭擦。
“我们无法绕过谈论市场,现在的收藏市场,很多人都是为利而来。您认为真正的收藏应该是什么样子?它需不需要和升值、利润有亲密联系?”还是有此一问。
洪楚平放下茶杯,思索片刻,轻笑着回答:“在我的观念和生活里,不存在收藏,只存在爱好和文化。物件的社会价值和货币价值无需挂钩。”他说,“我是拜石为师”,有缘与物相识,其上蕴含的情感能激起心灵震荡,其内里和外观展现的历史和文化元素又会让珍藏者从中获益。人和物的互动,精神上的升华,这就是爱好与珍藏的真义。“一方1万元的砚台,天天把玩如伴良友;一方100万元的砚台,如果奇货可居束之高阁,两者予人的感受就呈天渊之别。”
若有一天不再“相看两不厌”,又该将物件置之何地?“再不济,它也是我前进路上的垫脚石,功绩难忘,藏者的文化修养已在其中得到沉淀升华。”
多年寻觅相遇各式物件,他从不动心如何再把它们卖出获利,而是愿意馈赠,“这也是情谊上的延续”。不关心货币价值,因此,许多俗世中被忽略之物,都是洪楚平千金难买的心头好。比如,当年恩师商承祚、赖少其的书信,体现的是师生之谊,而商老赖老在文字间透出的为人处事感悟,“每隔一段时间重读,都有新的收获”。
他起身,引领笔者来到工作室深处的一个书架,拿下小小几尊潮州金漆木雕件给予把玩。再一转身,从宣纸底层掏出一方未经打磨的端石,摸着圆润的边缘称正在构思创意。随后他回到茶几边的书桌上抄起一本笔记,上面是其闲暇时的练笔小诗和家人孩子的涂鸦,字字读过,不时点头。整屋那么多的物件在他心中,零而不乱,位置清清楚楚,乐趣件件分明。这的确无关商业企图,无关占有欲望,而是出自纯粹的爱物之心。
后来,采访结束,我们一起离开工作室。啪的一声,门关上了,此刻室内应是空无一人,而我却仍感觉到里面一贯的生机盎然、热闹非凡。
各方声音
大凡要做好一个砚,审时思考,时间要多,尽量能得意趣之美,方为上乘之作。
“文人砚”之理解,非一定是文化人制作的研,而是砚艺中包含中国文化、人文观,所谓文心万象。这文化是指中国传统文化,非外国文化,中国文化是地道的以人为本性,以中国民族生存、演变、进步而得出了独特的民族性文化的世界观、人生观,所以文人砚的制作永远是砚的文化。
——中国文房四宝制砚艺术大师梁弘健
端砚独特之美,在于其天然品质与人工雕琢的完美结合。这种完美的结合,当直接归功历代制砚匠师,但其背后的真正推力,即非历代文士莫属。他们通过各种方式参与到端砚的制作,赋予了端砚更多的文化内涵,端砚甚至被人格化,承载着人们对理想的追求。也正因为文士审美趣味的影响,端砚的制作才超越了一般的工艺品,具有高品格的审美价值。
——广东省文物鉴定站副站长林锐
在欣赏方式方面,文人画可以是条幅、手卷、压镜、挂轴、扇面,但对于原作而言,这种欣赏方式是单一的。文人砚则不同,除了可以放在博古架上、书案上、画桌上进行观赏,或拿在手上摩挲把玩之外,甚至还可以把上面的图像和图案拓下来,用拓片的方式加以欣赏。拓片本身就是独立的艺术品。收藏家们多会注意到文人砚本身的收藏价值,而往往忽视文人砚的拓片的收藏价值。
——广东美术馆理论部主任王嘉
潘玮倩

洪楚平
1959年出生于广东饶平,1978年考入中山大学汉语言文学系,随王起教授学习中国古典文学,随容庚、商承祚教授学习中国古文字、书法,1986年后随赖少其学习中国书画。现为广东画院党组书记、副院长,广州艺术博物院特聘研究员。
转载自《新快报》2013.12.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