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画大师潘天寿说：“吾国绘画，以笔线为间架，故以线为骨。骨需有骨气；骨气者，骨之质也……”。白描画，纯以笔勾勒线条而不设色或渲染水墨来描绘景物或形象的一种中国绘画形式。学国画的人就很清楚，白描是中国画的基础训练之一，是训练造型能力的一个必需过程。无论是单勾还是复勾，欣赏白描画的世界，就是欣赏线的游走之美；品味白描画的本质，就是品味线的韵律和意志。有形的线，具有形式之美，所表达的是物质化的世界；无形的线，具有意志之美，所表现的是精神化的世界。线的形式可以随时空变化而变化，但线的意志却亘古不变。所以，我以为，在众多国画形式中，白描画最能表达以线为骨这一特点。
    白描画，最能衡量一个画家对线的掌控能力。一幅有艺术价值的白描画，绝不允许任何一段线条出现哪怕是最微小的瑕疵。曾经听一位著名的画家讲授白描画的创作，他说他有一个习惯，每当心中有了创作白描画的意念，就必须提前一个月结束手中的一切杂务，跑到寺庙静修一段时间，然后再开始创作。我们当然可以把这仅仅当成画家个人的习惯。但想想看，画面简单到只有线条，没有任何色彩的互相掩盖，缺点是不是更加容易暴露出来？所以，在白描画创作中，自然要求每一条线都必须具备“骨气”，因为有“骨气”的线才能以最简单的形式创造出最巨大的力量和美感。所以，要创作出高水准的白描画，画者就必须摒弃一切私心杂念，与手中的笔融合在一起，专注于线条的游走，这完全必要也完全可信。可以这么说，要成就一幅有震撼力的白描画作品，画家在创作的时候心中必须只有线，或者是让自己化为一条线在画里游走，也即人线合一。只是要做到人线合一，确实很难。看来，上面所说的这位著名画家创作之前的静修习惯很有必要也不难理解。
    白描画常常会给人简单的感觉，但画面体现的简单，其实并不是空洞粗糙的简单，而是滤去杂质，沉淀下来的另一种深刻和纯粹。如果你能用一颗清澈的心观赏白描画，你一定可以在线的起始回落、跌宕起伏中体味到自然万物从简单到复杂，从生到死的各种姿势所呈现出的独自之美。是啊，只要有一颗清澈透明的心，那些隐藏在简单背后的深刻便会跳出来拥抱你并令你感动——
    譬如，某次散步。清风徐徐中，看岸边的草，葳蕤的样子，自然的生长，愉悦的遗忘。随手捡起一颗小石子，抛向空中，欣赏空气中美丽的弧线和水面圆润的涟漪。用力而投入的坠落，是一种撩人的惊艳。
    譬如，某个途中。遇见一颗枯死的树，千疮百孔的树身倾斜着伸向水面，在它的面前驻足，默然。月光为它和我造了影，两个影子并排着在水面晃动，同样生动，并没有生死的区别。过了年少轻狂的年纪，越来越喜欢一些老去的事物，总觉得它们身上的能量并没有消失，而是隐藏。收敛是一种味道，散发透明的味道。
    譬如，欣赏一朵花。当它明媚鲜妍、挺拔俊秀的时候，感受它的澎湃的活力的生之美好；当它枯萎凋谢、残败凄然的时候，尊重它顺应自然、孕育希望的死之美好。完整的欣赏，就是既欣赏它外显的有形的姿态，也欣赏它内隐的无形的姿态。
    ……
    用心抵达这些生命中的“简单”，便仿佛触碰到了那条造就各种生命姿态的有形的无形的“线”。这条“线”，总会穿透阴暗雾障，牵引思想走向智慧之门。生活中的“线”无处不在，只要你有一双慧眼，你就可以发现它。只是这些“线”容易被五光十色的“外物”所遮盖，让人暂时看不见它的存在。就像人生，“名”和“利”常常遮蔽了人生最本真的意义，以致很多时候我们追名逐利、舍本求末。人生从简单到复杂容易，从复杂到简单就很艰难。如果不能理解或做到“简单”，便永远无法获得深刻。就像看似简单得几乎只剩下线的白描画，却最能暴露画家造型能力的层次，也最能映射出画家心灵的清晰度。正如上面所说的画家，他的静修其实就是让身心回复到最纯粹最清澈的状态，只有这样，也才能刻画出简单而深刻的生命之线。
    曾经在某本书上看过这样一句话：简单是生命留给这个世界的美丽的手势，而复杂是生命永远无法打捞的苍凉的梦境。确实如此。简单，其实就是人生终极的追求。这种简单，总是呈现让人一眼看穿的透明，但在至真至纯的背后，却蕴涵着另一种深刻。一个人，如果拥有至真至纯的灵魂，他就已经具有一种撼人心魄的深刻，这样的简单，让人敬仰。古今中外，总有许多人，毅然决然抛开或结束异彩纷呈的复杂世界，回到朴素自然的简单世界。许多经历过复杂的人，大多渴望回归简单。著名油画家高更就是如此，他为了梦想，毅然离开热闹繁华的巴黎，跑到大溪地过上原始的生活，而简单的生活，让他迸发出生命的激情，创作出了更为深刻的作品。
    真正的简单，是深刻的必经之路。要简单，就必须学会放下和结束。如果不能放下或结束，至少也要学会过滤和删除。毕竟，生活在信息时代的人们，每天一睁开眼，不管愿不愿意，各种各样的“信息”总会如期而至。有用的“信息”当然是宝贝，没用的就是垃圾。这些“垃圾”轻则占用空间影响效率，重则造成各种等级的祸害。“信息”如此泛滥，若不及时过滤或删除，就会成为灾祸。毕竟，生命的内存再大也是有限度的。所以，处在这样的时代，“过滤”和“删除”既是一种工具，也是一种能力。如果懂得为人生安上“过滤网”或者“删除键”，把一切不必要的、丑恶的东西通通滤去删除，心灵的空间自然就纯净了，生命的质量也自然能获得不同程度的提升。人生，说到底，简单得只有生死两个字。当生命拂去所有的华丽和浮尘，凸显的骨气之美，也就是简单之美，这种简单之美也是另外一种深刻。但愿每一颗心能时时拨开懦弱浮躁的遮蔽，像一张白描画，删削去一切的繁复，焕发朴素圣洁的光彩。

原文刊载于2013年《广雅艺术》（夏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