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是母亲节,我居然忘了!这类“洋”节日,对于我们上了年纪的人,总是有些隔膜。然而,今天想起这个关于母亲的日子,心中不由一震!母亲离开我倏忽三年,妈妈!您还好吗?母亲的一生,经历了常人难以想像的痛苦,此刻我的心情,岂止是“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所能包含?为纪念母亲,兹将2008年发表在《作品》的一篇散文《布鞋是船》贴于此!母亲有知,鉴诸我心!
布鞋是船,妈妈是海
贺益明
——在母亲眼里,儿女那怕白发皓首,仍然是那个需要呵护的拖着两条鼻涕的弱者。
——那怕母亲已百岁,在她心里,仍然剪不断为儿女穿衣戴帽的情结。
当母亲将那双布鞋(像我在儿时那样)放到我手上时,我脑海里马上就冲出本文题目那句话;布鞋是船,妈妈是海。这是一句被我篡改了的歌词,我至今都不知道那首歌的歌名,也不知道它下面的歌词是些什么,只是听人家唱流行歌曲,就莫名其妙记住了它头一句:草鞋是船,爸爸是帆!然而,此刻,这句不经意曾在脑海里滑行过的歌,我篡改起来居然不假思索,下意识就变成了“布鞋是船,妈妈是海”。
布鞋是船,是母爱大海上满载天伦真情的船;妈妈是海,是儿女们的报答无法企及彼岸的海。
这种布鞋,城市人不爱穿了,许多农村人也不太穿了,八十多岁的母亲却将它做得这么精巧。她说:你们住在城市的高楼里,穿皮鞋还没有穿这种布鞋好,(它)舒服,软和,你拿着吧!我能不拿着吗?我不知所措地连忙捧住了它!
这是那种“胖鱼头”暖鞋,絮了棉花,用的是棕绛色薄呢面料。母亲的女红手工向来是一流的,八十多岁了,技艺却依然精进,无论怎么看,这两只鞋都堪称艺术品:极其均匀,极其对称,干净利落,工整简洁,鞋脊的那道楞,中分得没有一点偏差,隆起得流畅而又飘逸;特别让我感动的是,这次的鞋底违背了“千层底”的传统,在白色的海绵外面,贴了一层废旧汽车内胎胶皮,应该叫做海绵胶底鞋;鞋里绣了有着精致花纹图案的鞋垫。这双鞋从外观看,完全具备“机制”的风格。它究竟花了母亲多少时间和心血?!看见它,我就会想像她戴着老花眼镜,弓着背与糨糊、锥子、顶针、鞋刀等等打交道的辛苦样子。我的思绪止不住汹涌起来。
我的儿时和青年时期是在穷困中度过的,那时,无法奢望有入时的新衣,在伙伴们和同学们中唯一有点优越感的,是我别致的鞋帽和经常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鞋子当然是大家都穿的“千层底”,但母亲的千层底做得好,她平时特别注意积攒破碎的白布,做成白色的千层底。黑布面,白鞋底,有时还在鞋面绣上一朵缠枝花儿,在当时是挺时新、挺耀眼的。
母亲做鞋,简直是一个化腐朽为神奇的过程,她用笋箨叶剪成鞋底形状作为依托,将破白布一小片一小片地铺起来,叠得老高,铺得很平整,然后小心翼翼地固定起来,开始纳鞋底。纳鞋底是细心而又要使巧力的手工活,不可能“飞针走线”,但母亲纳出的鞋底,板板正正,结结实实,细看上面的针脚,不论横看竖看斜着看都能有笔直的行感,很难使人相信它竟然是脱胎于那些破碎的布片。看母亲绱鞋子,更是一种艺术享受。她用的是自己搓的苎麻绳线,刚见麻绳线头还衔在她嘴唇上,在将锥子在鞋底上穿引过之后,不知怎么这绳线就神出鬼没地钻进去了,麻线于是就在母亲双手中飞舞,发出欢快的呼呼声,委婉而又悠长,宛如一段旋律。绱过、切过鞋边之后,一双鞋子便成形了。我见人家的母亲做到这里也就交给儿女们穿去了,但我的母亲却还有两道与众不同的工序:一道是为鞋的底边“上胶打蜡”,这也许是她创造的十分原始的“上胶打蜡”,她用一小块干净的小白布,包上刚蒸好的米饭,在嘴里嚼啊嚼,直嚼得小白布包外面渗出了胶汁,于是就往鞋底边上擦呀擦,饭胶在搓擦中渐渐凝固,最后让人看不见“千层底”的原型,粗看上去简直就是白色胶底;另一道是楔上鞋楦,几天之后,楦过的鞋子没有一点多余的褶皱,没有一点松驰的样子,完全担当得起“精美”两个字。我把这样的鞋子穿在脚上,邻近的婶子伯娘、姑姑大嫂们往往就把我招到她们面前,叫我脱下来让她们欣赏一番,而且我总是会听见她们说:破布到了桂馥(母亲的名字)手里,也能做出龙袍来!
说到破布,我忍不住要在这里插述一件至今想起来对母亲都很歉疚的事。
那是“文化大革命”的年月,我家被“专政”的人们抄家抄得扫地出门。不久的一天,大队和生产队两个妇女干部问我家里有没有破布,好像是说上面有号召,要妇女组织收购破布支援一项什么建设还是工程(具体是什么记不起来了)。家里已被打劫得一无所有了,破布倒是在那个角落里一目了然,当时我只是觉得他们又“抄”又“收购”的,让人齿冷,但见这两个妇女还和善,也没有注意这两袋破布全是白色的,就提给了她们,心里说:“找破布你们算是找对人家了,拿去吧!”母亲回来之后,我将卖破布得来的两三毛钱交给她,不想她却长叹一声,表现得很是痛惜。这让我十分骇异,因为即使凶神恶煞的抄家队下作到将祖母身上仅有的五角钱都搜走时,母亲眼里也只有平静和麻木,没有现在这种神情。我问母亲这是何故,她说:这都是些白破布,留着还能给你们做鞋子呀!我于是非常难过:我意识到这是我对母亲的打劫,母亲并不麻木,母亲说的“还能”,固然包含着对残酷现实的无奈,但这里更多的是一种“重新再来”的精神状态,是没有被严酷生活击倒的表现,更是一种长青的母爱的顽强表现……
其实穷困的日子自有穷困的色彩和穷困的美丽,现在想起来,穷困何尝不是一种财富?尤其是母爱呵护之下的穷困。
母亲不但给我做鞋子,还给我织袜子、做帽子。记得儿时戴上她用几色瓜瓣形碎布拼成的兵帽,竟在附近成了一道风景,弄得邻家有个小孩将头上的帽子扔掉,闹着要他的父母去“买”我这种样式的帽子。
我家是不怎么请得起裁缝的,母亲也没有学过裁缝,好在母亲聪明而又肯钻研,我的衣服,多是母亲手工缝制的。后来我渐渐长大了,有点嫌母亲缝的衣服针脚稀疏和土气,没有缝纫机缝出的那种密集而熨贴的品相。有一次我把这个想法向母亲说出后,她居然没有责备我,而是说:这也不难。从此,母亲就在针脚上下功夫,她不计宿兴夜寐,不计精力的投入,居然以两只手去挑战缝纫机,这是以惊人的针黹基本功在衣服上进行的长征啊,而她做出来的效果,却可以与缝纫机扎出的针脚乱真,令人叹为观止。我穿母亲手工做的西裤,一直穿到上高中……
后来我离开母亲到了广东,慢慢有了稳定的工作,自是要躬行子道去孝敬母亲了;起码,母亲为儿子做鞋子的史命该算完成了。但是,在母亲之于儿子的爱的概念里,似乎永远没有“完成”这个字眼。
母亲习惯了农村生活,在我这里作客似的住上一阵或者我回乡探亲时,我总见她很难完成从照顾人到被人照顾的角色转换,她习惯了付出,如果没有什么机会让她具体表现这种付出,她会感到空落落的。大概是十多年前,她到我这里小住时,就给我带来过一双新布鞋,那当然也是倾注了她全部的爱和大量心血做成的一双鞋,白色的千层底,银灰色的混纺呢鞋面。她拿出这双鞋送到我手上时,脸上微笑着,大约在等待我儿时接过鞋子时的那种欣喜。然而我却皱起了眉头,我说这种布底鞋,在外面走嘛不能踩湿地,在家里穿吧进洗手间又得换拖鞋,不适应!我的意思是叫她以后别为我操心这操心那了。不想母亲闷坐了半天没有说话。我深深理解母亲,她显然生气了,失意了,自责了:她为我的不知好歹生气,她为她以做鞋子来表现爱的这种方式已不受承认而失意,她为不了解城市的情况做了一双布底鞋而自责。我知道这一次很是伤害了母亲,因为这是对她的付出欲的剥夺。但是我没有向她道歉,心想让她生一回气也好,下次就不会这样瞎忙了。
想不到的是,在我快要退休、母亲已八十多岁的今天,收到了母亲做的这双布鞋。这双鞋“革”了“千层底”的“命”,鞋底着地的一面用的是汽车内胎胶皮,她显然把我十多年前那句很不礼貌的话一直珍藏在心里。再者,一个八十多岁的人,是怎样完成海绵和橡胶的结合这种工艺的,而且鞋子又做得那么好,真是匪夷所思!
是的,不管用了什么材料,这双鞋都属平常,甚至平常得有点落后于时代;但它又太不平常了,因为它承载的感情太沉太沉,它是一艘行驶在母爱大海上的轮船!母爱是什么?谁都拥有母爱,母爱太平凡太普通了,高尔基就说过:爱孩子,那是连母鸡都能做到的。但是,从另一面看,连母鸡都懂得爱孩子,不正说明世界上母性和母爱的磅礴、深沉和伟大么!正是这种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母爱,成为了人类亘古不变的温暖,成为了人性之上永远飘扬的旗帜。
……布鞋是船,妈妈是海!